【闽医精诚】陈文祯：平凡岗位上的老医生

1925年，福州陈家，一个女婴平安降生。家人为婴儿取名“陈文祯”。祯，为吉祥之意。从小她就立志“不做花瓶”，选择从医。

1949年，陈文祯开始在福州协和医院实习。一天下午，来了个新病例，住院医生先看过，写了住院记录，诊断为“心肺无异常”“上呼吸道感染”，开了医嘱便走了。陈文祯给病人做体检时，发现病人心尖有不同性质的两种杂音，分别出现在收缩期和扩张期 ，敲诊心界没有明显大，心尖搏动还是在左锁骨中线内，体温38摄氏度，血常规白细胞略增，中性粒细胞偏高，翻书核对后，初步诊断为二尖瓣狭窄和闭锁不全，伴亚急性心内膜炎——写完这份病历，再参阅住院医生的记录，陈文祯大吃一惊。连忙再听病人心脏，确实和正常不一样，而病人又暂时没有出现新异常。一个小实习医生，不好贸然惊动上级医师，也不便自行更改医嘱，怎么办？

等了又等，终于盼来了陈捷先主治医师，陈文祯立刻上前，陈述了自己的见解，请他一起看了病人。后来成为著名医学专家的陈捷先，当年是实习带队老师，是福医大学弟学妹们崇拜的偶像。他仔细看过病人，同意小学妹的见解，添了医嘱。第二天内科主任来查房，也对陈文祯的独立诊断点头认可。

实习结束，陈文祯被留用在协和医院（女）内科。母校两次三番敦请她回校任教，她没有服从——救死扶伤，是她选择医学之路的本意。她听从自己的初心。

1952年底，陈文祯被协和医院医务科主任兼妇产科主任夏美琼指名调入妇产科，成为夏美琼的“第一门生”。第一年产科，陈文祯就学会了臀位接产，产钳与剖宫产，妇科附件手术已经熟练，子宫全切除也开始独立操作。

除了日常的工作和训练，夏美琼还“压”下一个教学任务，让陈文祯担任医专班和省卫生厅组织的“农医班”生理产科教学工作。农医班是在原有大医院各科护士长当中选拔表现好的中年护士长进行短期培训，实习后放到基层当医生。

夏美琼告诉陈文祯，在农村，几十里范围也许还找不到一个医生。老百姓生孩子，由老太婆断个脐带就算接生，遇上血崩（产后大出血）破伤风就自认倒霉。这些护士长临床经验多，有见识、打针接生消毒也都会，只要短期培训提高就可治病救人，这是国家政府的应急措施。

1954年，夏美琼被任命为福建省妇幼保健院副院长兼妇科主任，两年后转为正院长，协和妇产科则被“整锅端过来”。当初，妇幼保健院的医疗用房新建的只有两座，病房一楼是产科病房，二楼是妇科病房，42张床位，相当于现在的一个病区，病房床位空空荡荡，门诊病人寥寥无几，是家一穷二白的小专科医院。

在夏美琼的带领下，妇儿医院业务发展很快，妇产科外增设了儿科、新生儿科，影像科外增加了超声科 ，与此同时，医生、护士、医技人员年年相应增加，医院有了病理科，麻醉也独立自成一科。从住院医师到主治医师，陈文祯和妇幼医院一起迅速成长，后主打妇科。

这一时期，各科病人都在猛增，教学任务也随之加重。1957年，福建医学院在医院成立临床教研组，陈文祯一开始是临床教研组成员，后来当了秘书，又升为主任，妇儿医院的病房与门诊成了重点实习基地，是名副其实的福建医科大学的教学医院。

70年代，党和政府关怀人民的疾苦，开始重视 “ 两病 ”（“两病 ”指妇女子宫脱垂与尿瘘 ） 的防治。1978年卫生部部署彻底防治“两病”，组建了全国“两病”防治协作组。陈文祯和师姐王玉清被任命为福建省的“两病”防治协作组正副组长，直接在省卫生厅妇幼处领导下开展工作。夏美琼院长任顾问。

面对数以万计的对象，必须面向基层以县为主，迅速培训扩大医疗队伍才能如期完成任务。卫生厅和夏美琼院长协商决定由陈文祯和两名医生以及两名护士组成小组，巡回各县，边手术边培训，每月完成200例治疗后转点，余下的由各县自己完成；重灾区没及时完成的留待修补尿瘘时协助完成。

生殖瘘的修补技术要求很高。每个瘘孔大小形态不一样，切、剥、剪、缝手术基本功要求虽都一样，但要求在狭小的阴道内完成就困难多了。陈文祯修补生殖瘘是边学边做边提高。

据省卫生厅统计，全省共查出子宫脱垂31750例，治疗26616例，治愈率83.3%；查出尿瘘1289例，手术治疗1060例，治愈率 86.32%，其中简单尿瘘100%治愈，复杂尿瘘治愈率80%左右。

陈文祯所做的最后一例粪瘘的修补，是一位26岁的患者，她在11年前因车祸致耻骨骨折并直肠阴道贯通伤，前后经历4次手术，留下阴道疤痕狭窄与粪瘘，最终于2004年5月18日12时开始在福建省妇幼保健院做手术，至15时20分结束，历时3小时20分钟。当时陈文祯79岁，这可算是她此生参加的最后一台大手术。

“文化大革命”开始，陈文祯被无故中断了所有专业活动，集中到学习班，每天除劳动外就是学毛选、写心得。多年后，陈文祯回想当时的坎坷，只说，我通过学习，认定自己清白无愧，因此坦然面对。

专业被耽误了，但时间不能浪费。陈文祯以学习毛选难字的名义，让家里给送进一本新华字典。通过查字典，她自学学会汉语拼音。2007年，陈文祯患大病住进隔离的层流病房,用上了40年前学会的汉语拼音技能,自发短信与外界联系；再后来，她还能在电脑上打字、做教学课件、编书、写回忆录，拼音用得可娴熟了。

20世纪60年代末，陈文祯被下放到清流沙芜公社最偏远的龙地大队劳动改造。那里没有电灯，没有商店，住所的下方就是牛栏。换一个人，可能就被命运击倒，她却与当地的村民打成一片，把天天出工当成是锻炼身体的机会。

在缺医少药的乡村，她成了通科医生，既为村里的新生儿接生，也为村民看各种病症，耐心地把自己的医学经验教给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父老乡亲回报的，则是发自肺腑的尊敬与善待。村里的大人孩子争着给她送米、送柴、送菜，过个端午，每家每户都悄悄给她送粽子，小屋里堆满近百串粽子。

半个世纪后，陈文祯回忆起那段岁月，说：“我的体质，就是在下放改造的时期变好的。那段时间我过得非常快乐，因为乡亲们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把逆境过成人生的美好时光 ，是一个人内心独立强大的证明。

平反后的1979年，陈文祯升为主任医师。1980年，陈文祯的行政职务升为副院长，分管全院医疗科技业务；1992年，陈文祯被正式任命为福建省妇幼保健院院长。现代妇婴保健事业，由杨崇瑞开启，经林巧稚、严仁英，以及福建的夏美琼、陈文祯几代杰出妇产专家引领前行，终于在近一个世纪的接力奋斗中，完成了“中国-福建进程”。

◇ 陈文祯教授在看门诊。图片来源：福建卫生报。

1995年秋，古稀之年的陈文祯揣着未竟的梦想，退居二线。她梦想完成的课题，叫做《试管婴儿的研究》。1994年，随团赴美参观时，陈文祯就有意引进相关技术，但未获批准。1996年，院党委书记王振南找到陈文祯：“试管婴儿我们还是要争取成功，请你牵头完成。福建第一个试管婴儿一定要在本院诞生。”陈文祯毫不犹豫答应了。她先到广州中山医学院附属一院生殖中心接受培训，紧接着又参加香港玛丽医院助孕技术班培训。

多年后，与她一起培训的罗美瑜回忆和陈文祯在1997年一同外出求学的情景，说：“……（陈文祯）已经是著名专家，比年轻人还有劲。当年住在学生宿舍，一早起来上课，中午吃在食堂，也不午休，回到教学楼外，坐在树荫下的台阶翻笔记复习……下课了围着老师问的一圈人中，一定有她。晚上也不出去，就是学习。”

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

属牛的陈文祯学成归来 ，立刻着手筹办辅助生育技术研究室。1997年，她把计划生育科两个大病房改造成三间，两头为实验室与接诊室，中间手术室只有一台手术床，阳台改造成洗手与洗器械场所，病区走道放一排椅子便成候诊处，实验室一个二氧化碳培养箱，一台倒置显微镜，一台解剖显微镜和一台离心机，接诊室检查床一台，配上桌椅便是所有家当。手术室与实验室不直接与外界相通，必须经过阳台换衣鞋洗手后入室，消毒靠紫外线，通气靠排气扇，就这样因陋就简开展工作。

经历了18次失败后，1999年1月5日，第19例试管婴儿终于取得成功。这对双胞胎男婴平安诞生，健康成长，之后经常在春节回到出生的医院，给“外婆”（孩子们称陈文祯和美瑜两位老人为外婆）拜年。如今，两个男孩即将大学毕业。

2007年11月中旬，陈文祯突发疾病，白细胞不上千，血小板不及万，骨髓穿刺后，寒战高热，一夜间成为重病号，被送进省立医院血液科层流室与外界隔绝。

抢救期间，她相继发生心衰、呼衰，连续腹泻不停、肝功变化……各种并发症接踵而来。与病魔搏斗，如身处惊涛骇浪。陈文祯说，她也感到筋疲力尽，但一直毫不畏惧。九死一生连续“闯关”之后，她终于出院，带着终身服用的药——高血压、糖尿病、骨质疏松和血管栓塞抗凝的药回家。

更大的打击，是相识、相知、相爱、相亲、相守72年，相约比赛谁先病愈出院回家的老伴，在她重病期间仙逝。

而无情的疾病，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不久，下肢深部静脉栓塞、第五胸椎骨折（骨质疏松所致）接踵而来，陈文祯再次住院，后来是穿着“塑料背心”出院的。

大难不死的陈文祯，想的是重整旗鼓，继续战斗。她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小目标：“只要我能够有力量走上20级台阶，我就能回去上班了。”

为了锻炼，陈文祯迁居九龙城小区的电梯房，为的是方便户外活动。她重新学坐、学站，那段时间，她总是黎明即起，到花园里学走路，小区锻炼的人们，跑过她的身旁，都要对满头白发的陈文祯喊一声“加油”。后来，看到她能走完一圈、两圈，甚至登台阶上楼梯，邻居们都为她高兴。

2010年2月，陈文祯重返岗位上班。先是每天看3个病人，逐步增加到一个上午看10几个、20多个病人。早8点开始工作，多数要到中午近1点才能回家休息。

2014年，她的12胸椎被发现骨折；2015年，她因患肺炎住院，出院时仍然双肺背部布满啰音，又遗下了慢性病灶。接着她的腰椎又发现滑脱。陈文祯说，止痛药她一片没吃，因为“痛”可以引导早期确诊，也会帮助自我判断病情的消长与发展。作为医生，“在与疾病斗争中，我必须取得主动权”。这是三千年来古人称道的“大勇”。

2020年9月23日，秋分时节，陈文祯门诊室外的走廊里站着坐着等着的，都是寻找人生希望的女孩。95岁的陈文祯坐在诊室里，一身洁净的白大褂，整个人像一朵小小的铃兰。

2022年9月18日，陈文祯教授在福州与世长辞，以“大体老师”的身份继续为医学生成长成才铺路。